花羅二話不說,從暗河邊飛快地爬了上去,回身攙住容祈,拔腿就跑。
混亂與喧囂之中,殺手們沒能察覺到另一側水中的動靜,反倒是那個看起來已過知天命之年的錦袍老者碰巧回了頭,兩人還沒跑上幾步,便聽間他在後方水閣中喝道:「回去守門!別讓人跑了!」
僥倖未被燒到和從大門外趕來撲火的幾個人短暫地遲疑了一瞬,但或許是素日的訓練使然,很快就拋下被燒得半死的同伴,全都朝著門口折返過去。
花羅暗罵一聲,加快了腳步。
可這「花園」佔地相當廣闊,容祈又已病得隨時可能暈過去,全靠她支撐行動,沒過多久,身後的追逐聲便漸漸逼近了。
花羅左肩的傷口在冷水裡泡了半天,上岸後冰冷的麻木感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則是一陣鑽心的劇痛,讓她也生出幾分虛脫之感,可眼下卻又根本無法耽擱,她偏過頭:「待會我——」
「左轉。」容祈卻沒讓她說完,輕聲道,「下一組假山石中間有一道小徑,穿過去,然後右轉直行!」
花羅微愣,腳下卻未停,按著容祈的指點急轉了個方向,正好在背後的殺手追及之前拐進了岔路,等到對方收住沖勢折返回來,距離已又拉開了少許。
花羅輕喘著感慨:「你這腦子是怎麼長的?世上還有你記不住的事情嗎!」
容祈極淺地笑了下,笑意卻未及眼底。
追兵被耍了幾次也學聰明了,知道兩人無論怎麼繞路躲避,最終的目的地都只有出口一處,便只留下兩個殺手在後方追逐,另外三四人則提前奔向大門的方向,應當是打算來個包抄。
容祈:「停下!」
花羅會意,蹬向一旁假山石,驟然剎住沖勢,回身拔刀。
刀光閃現之前,一根袖箭已裹挾厲風直直扎入了身後一個殺手的胸口!
容祈一箭射出,腳下踉蹌半步,脫力地靠著山石滑坐下去,他臉色慘白,綁著袖弩的手臂更是不停發抖,彷彿剛才那一下已經耗盡了他最後一點精力。
花羅也深知不能戀戰,拼著肩上又挨了一刀,在三招之內就將剩下的殺手也送去了閻王殿,她回過頭:「容祈,你……」
剛說了幾個字,她驀地一愣,容祈俯身趴在第一個死掉的殺手身邊,費力地從屍體胸口將袖箭又拔了出來,他指腹抵在泛著寒光的箭頭上,咬牙笑道:「別管我,去找那老頭子!」
花羅抬頭向門口望了一眼,並沒有見到殺手頭子的身影,恐怕他見勢不妙早就躲到了遠處,而與此同時,花羅也愈發覺得自己身上的力氣在快速流失:「不行,甲二還在那人身邊,我現在的狀況打不贏他。」
見容祈還要說話,她彎腰強行將他架了起來,微微打了個晃,扶著山石穩了穩神才說:「甲二不會離那老頭子太遠,他們過不來,現在一鼓作氣衝出去更可行!」
容祈:「門口應當有四個人,打得過嗎?」
花羅抿了抿唇:「試試吧。」
這便是毫無把握的意思了。
而後面還有漫長的逃亡,他們的體力恐怕……
容祈閉上了雙眼。
大門周圍幾乎可以稱得上燈火通明,殺手們將好幾根火把分別插在了方圓丈許的區域內,別說兩個大活人,就連兩隻耗子爬過去也無所遁形。
花羅躲在最後一塊陰影中的假山石背後,輕聲問:「你的袖箭還能用么?」
容祈苦笑著搖搖頭:「箭桿裂了。」
花羅沉默一息,勉強笑了下:「等出去了,我給你做個更好的袖弩。」
容祈安靜地看著她,沒有揭穿或許他們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不過片刻工夫,花園深處也傳來了走動的聲音,應當是甲二看出了獵物不過是強弩之末,正在護送著那名老者慢慢接近。
不能再拖下去了。
生死成敗就在此一舉,花羅專註地調整著呼吸和身體的狀態,而就在衝出去之前,她忽然說:「容祈,你讓我不要問,可如果……你至少該讓我做個明白鬼。」
容祈偏過頭,目光專註地落在花羅的側臉上,記憶深處那個髮帶上墜著金鈴鐺的小女孩的模樣再次浮現,又倏然隱沒。
他輕聲說:「是。」
花羅面無表情,眼眶卻驀地泛了紅。
容祈驀地轉開了視線:「阿羅,用鉤爪制住最左邊那人,做得到么?」
花羅頷首:「好。然後呢?」
容祈微微一笑:「信我。」
花羅便不再說話,換用右手扶起他,從假山後慢慢走了出去。
大約是這舉動太過從容,守門的四個殺手反倒愣了下。
也就在這轉瞬即逝的剎那間,花羅突然發力,疾衝上前,長刀甩出,逼退了右側三人,隨即腕上長索射向左側,最左邊那人慌忙錯身躲閃,但伴著鉤爪扣緊的咔噠一聲,他的肩膀上還是應聲被剜出了四個血窟窿。
花羅:「嘖,沒弄死!」
一瞬混亂過後,另三人就又重整旗鼓沖了上來,花羅餘光瞥過落在地上的長刀,用刀鞘格開一人的兵刃,但剩下的攻擊卻也同時襲來。
花羅眉宇驟沉,偏轉身體護住容祈,打算用後背硬扛住下一擊,誰知她剛轉到半途,手腕忽然一麻,不由自主鬆開了容祈的手,與此同時,一股巨大的力量毫無預兆地從面前推來,撞得她向後踉蹌了好幾步。
——就在最左側受傷殺手的空位被填補上之前,容祈猛地發力,將花羅狠狠推出了門。
那幾個殺手也被這猝然的變故驚住了。
花羅駭然:「容祈!」
她從不知道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小侯爺居然能爆發出如此大的力氣,但也正因此,她突然意識到了某種可怕的可能性。
果然,還不等她沖回去,容祈已揚起了手,掌中半截斷折的袖箭宛如一枚做工粗糙的鑰匙,準確無誤地扣入門邊的機括中,而後猛地折斷,將箭頭死死卡在了裡面!
吊在頭頂的沉重石門霎時間轟然落下!
地面在震動中嗡鳴作響,震得人腿腳發麻。正要追出門的兩個殺手躲閃不及,連慘叫都不曾發出一聲,便被沉重的石門壓成了兩截。
血濺在花羅身上,她愣了愣,腦中一片空白。
下一刻,她瘋了似的撲上前去,聲如裂帛:「容祈!容祈!——蕭長安!」
然而近尺厚的石門遮擋住了一切,她聽不見任何迴音。
不愧是當初地宮主人為自己準備的避難所,一旦落下,足以將內外徹底隔絕。
花羅看也不看地將礙事的兩具殺手殘屍踢開,舉起刀鞘奮力戳向石門下方,精鋼與沙礫摩擦出刺耳的聲響,可她卻充耳不聞,只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挖掘著堅硬的石頭。
……
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或許一兩個時辰,又或者是一兩天,鐵石相擊的聲音仍未斷絕,卻無可避免地越來越微弱。
花羅靠在石門上,肩後的傷口已完全崩裂,血流了一背,她感覺不到疼,只覺得冷,可那徹骨的冷意卻又不是從背後傳來的,而像是生自於心底,好似有無盡的寒風正在從心口倒灌入血脈,一點點充滿四肢百骸。
「咚」的一聲。
再也握不住的沉重刀鞘砸到了地上,濺起些微塵灰。
花羅木然地掃過去一眼,繼續徒手挖向依舊堅固的石門。
她忽然有些想笑。
這世上的一切彷彿在冥冥之中都早有定數,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循環往複,與螻蟻般的人們開著數十年數百年不曾改變過的惡意玩笑。
她的思緒不受控制地飄散開來,腦海中一會兒迴響起秋山縣容老丈的聲音,訴說著他們被困在沒有出口的山洞之中,只能奢求用雙手挖出一線生機,可挖到血肉模糊,挖到白骨支離,得到的卻唯有一成不變的絕望,一會兒又浮現出容祈在京郊義莊中揮出的那一刀,如今回想起來才發現,那眼熟的架勢分明就是她自己幼年時教出來的,本不過是孩童的炫耀,可他卻一絲不錯地記了這麼多年……
而到了最後,紛亂飄忽的記憶碎片再次沉落下來,彷彿又回到了剛剛暗河冰冷的流水之中,她仰起頭,似乎看見了容祈注視著殺手們慘叫著被燒死時的冷漠眼神,可同一時刻,環抱在她背上的力道卻那麼溫柔而珍重。
花羅終於還是笑出了聲。
蕭長安果然是個騙子,小時候用鬼故事騙她,後來用一封封報喜不報憂的信箋騙她,三年前用自己的死訊騙她,就連到了現在,他說想要和她死在一起,也仍然是在騙她……
她便這樣笑著流下淚來。
那些沒來得及說出的話,沒來得及了解的過去,還有沒來得及奢望的未來,都被隔絕在了這堵冰冷的石門之後,而她的長安哥哥就像是個迷霧深處的虛假幻象,留給她的只有一句又一句的謊言。